跨越近两千公里，山东七旬智障老人张如意终于回到了家。22年后，在“让爱回家”公益组织的护送、山东好心人的参与和当地政府的妥善安排下，张如意住进了当地的养老院。二十多年的流浪生活，他似乎不再适应房间的庇护。错乱的回忆和幻想，张如意像孩子一样，和大哥不停怄气……
◎山东商报·速豹新闻网记者 孙倩 实习生 郑晓彤
大哥拉着张如意的手很激动 本专题摄影 记者 赵天羿
张如意在养老院吃饭
生活
距张佩环村10分钟车程，就是李庄镇养老院，张如意回家后，就住在这里。
张如意面色黝黑，头发略有花白，看起来像是五六十岁的年纪，临近午饭，他独自坐在床上，身上仍然穿着那件绿色的军大衣，扬着手，“小卧车，回家。”
“这里不好，外边也不好，想回家（李庄）。”临近饭点，他也不动，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，似乎精神依旧有些错乱。
张如意十分抗拒生人，养老院院长陈玉平说：“张如意来的时候，住在一楼，他流浪久了，待不习惯，总想往外跑。”
夜里，张如意乱跑，乱喊，他说，自己是跑去南方的，“要饭，捡破烂，有钱买饭吃了，就饱。”刚安静没一会儿，张如意又情绪激动地站起来，叫嚷、吼着要坐车回家，“回李庄公社，找弟弟，种麦子。”
有人告诉他，你不能回家，再跑了怎么办？谁照顾你呀。张如意气哄哄摆摆手，“我不跑！”张如意在自言自语的世界里，几次起身，数次生气，“我坐小卧车来的，走，回家去。”
在养老院张如意自己单独住一个房间
抗拒
劝说下，张如意去餐厅吃饭的路上，遇上了同住敬老院的大哥，他却一直嚷嚷着：“我不认识他，生气了，不说话。”因为血栓和智力问题，大哥说不出话，望着弟弟，一直抹眼泪。
“他一来养老院，他大哥就认出来他了，抱着他哭，他倒是没反应。”院长说，也许是时间久远，张如意总有些“精神错乱”，他念叨着，“大哥没照顾好孩子。”堂叔们哄着，“你记错了，哪有什么孩子啊。”
张如意向前走着，患脑血栓的老大哥就缓步跟在张如意身后，想拉他的手，被一把甩开。
“他走丢之前，两人好像起了争执，当时张如意心里就对大哥有怨言，以至于老觉得他大哥不好。”
“大哥虽然智力也不好，但是能认出弟弟。”院长说着，老人在不停地抹着眼泪。张如意直摇头，哄着哄着，张如意第一次脱下了自己的绿色军大衣，主动拉了拉大哥的手。
他用带着冲劲的言语问大哥：“是不是你干的……”记者试图劝说他，他突然拉着大哥的手嚷着说：“我带你回河南老家。”
张如意总说，“自己祖上是河南人。”有人猜测，也许流浪时，他在河南生活了很久。
张如意扶着大哥出去散步
过去
村民告诉记者，张如意祖上是村中的大户，家底殷实，不幸的是作为独子的父亲存在智力问题，适婚年纪，家里包办了婚姻，母亲生下了五个孩子，全都存在智力问题。如今，家里只有一位患有脑血栓的哥哥，和同样有着智力问题的弟弟和侄子。
张家的老宅，年久失修，早已破败，老宅地上被种上了玉米和菠菜。
张如意弟弟现在住的房子，建在村前，是在张如意走丢第二年翻修的，一间西屋，里面还有村里给他置办的床具和被褥，张如意回村那晚就住在这儿。北屋，是弟弟现在住的房子。房子的窗户还依旧用老旧的窗户纸，因为风吹日晒，窗户纸已经破碎，风一吹便发出“飕飕”的响声。
午后，大敞的铝合金门上还挂着没有摘下的钥匙，张如意老人的弟弟在屋内一张破旧的黑沙发上仰着头午睡。屋中几乎没有光亮，乱糟糟的房间里，垃圾随意地堆放在屋角，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他吃过的午饭，汤水泡的面条，灰黄的墙面上挂着一张照片。
老人搓了搓眼睛，神情恍惚、口齿不清地问道：“你们是来带我去养老院的吗？”“我的手不行了，就靠低保，我也想去养老院。”弟弟结结巴巴地没说几句，摇摇头，指着自己的手，说手不好使了。“我见到哥哥，认出来了，我俩抱一块，我抹眼泪了。”弟弟说。他记得大哥是怎样走丢的，“我想去养老院，去。”其余复杂的问题，弟弟什么也回答不上来。
张如意和大哥居住的养老院
走失
昨天上午九点，张佩环村静悄悄地，三三两两的老人凑到一起，念叨着，“谁能想到，这都二十多年了。”他们身后，一条欢迎张如意回家的条幅，一直没有摘。
K1282次列车，始发站东莞东，终点济南。26小时的车程，将流浪在外22年的张如意送回了山东老家。
列车上，一向倔强不愿接受救助的张如意一反常态，他顺从，安静，一路望向车窗外，隔一会就要问，“还有多久到？ ”“让爱回家”公益组织发起人张世伟说，离开广东前，他们用了很长时间，才让张如意理解自己要回家了，“也许流浪在外几十年的生活，他早就不抱希望了。”
1999年立冬前的一个夜晚，大雾天气，张如意去地里收白菜，折返，第二次再次去地里收白菜时，也许是雾太大，他再也没找到回家的路。
“张如意不见啦，大家出去找找。”1999年，在网络并不发达，交通也不便利的情况下。全村老少，骑着自行车，访便了周边的村落。张佩环村村书记张利说，断断续续两年的时光，他们找了济南、滨州、德州、枣庄四个地市，但一无所获。
自此，在张佩环村，张如意像是“人间蒸发”了。
流浪
2016年，深圳街头，“让爱回家”公益组织队员常常看见一位老人，他衣衫褴褛，蓬头垢面，一年四季只穿一件破棉袄，胡子拉碴，脏兮兮的。走到哪，就睡到哪，不哭不闹，有路过的好心人会向他投去几张零钱。
“我们带你回家吧，好不好？”每当志愿者询问张如意时，他不是点点头，就是摇摇头，“也许在他流浪的世界里，回家早已成为一个空虚的词。”心情好的时候，他会含糊不清地说着乡镇、村落，念叨自己和哥哥的名字，他会常常说着自己是“河南人”。因为口齿不清，语言杂乱，甚至前后不一，志愿者们很难获得有效信息。
清晨、傍晚、刮风、下雨……张如意就躺在露天的地面上睡觉。“让爱回家”的爱心人士把他一次又一次送去救助站，但他却常常发脾气，气呼呼地离开。“我们只好让他保持在我们的视线内。”
一连多年，张世伟都被这一句“河南”误导，他们猜测着他口里的家位于河南的哪一个方位，但一无所获。
去年1月，张如意的身影再次出现在广东东莞的街头，他腿上有碗大的伤口，化脓生蛆，走路一瘸一拐的，但他不知道求助，表情木讷。在政府的帮助下，张世伟带着他去医院治疗，直至一点点恢复。
四年来，“让爱回家”公益组织已帮助5000多个家庭团圆。张世伟说，“每一个流浪者，都有一个寻找他的家庭。找一个失联人员，无异于大海捞针，所以我们反向替流浪者找家，希望他们都能回到自己的亲人身边。”
关注
“让爱回家”志愿者小邱经常在生活的间隙，看望张如意。
小邱常常将老人的视频，发布在网上，备注着“河南老人”，因为视频中，老人经常胡言乱语，意识时清时不清。有网友猜测，“他身上是不是有什么故事？”“他会不会是一位流窜多年的嫌疑人呢？”
但更多的网友们从张如意的只言片语中判定，“他是山东人，绝对不是河南人。”在数万位热心网友的关注下，一位网友惊喜地发现，老人口中的家乡就是“滨州惠民县张佩环村”，连口音都丝毫不差。
张世伟为了印证这条信息，在网上搜索相关信息，终于找到了村里另一位张姓的年轻人的联系方式，“刚开始，他以为我是骗子。”在一番沟通后，两人加了微信，张世伟将老人的照片发给了年轻人，“他很惊讶，一眼就认出来了，说就是他！”
“他告诉我，张如意走失时，他虽然年纪不大，但还是跟着全村人到处找，这算是村里的大事，所以印象深刻。”好消息就这样突然来了，本不抱希望的张世伟，瞬间充满了力量。
随后，张世伟和张佩环村当地政府联系，与村支书张利添加好友，视频中，张利一眼就认出了张如意，“没想到啊，二十多年了。”
中间空地的位置就是张家从前的老房子
回家
几日前，在广东政府的帮助下，张世伟和另外两名志愿者带领着张如意乘上了归家的列车，“他迷迷糊糊的，说了很久，才知道是要回家。”
在火车站，张世伟发现老人不肯脱下的厚厚棉袄，身上大大小小有很多兜儿，里面零零碎碎攒着很多零钱，有的浸了水。在张如意的注视下，爱心人士帮老人数了数，可用的钱有4100多元。
踏上了归家的列车，第一站，是济南。
“找到张如意了。”张利将消息发在村里的微信群中，引燃了村民的情绪。济南猎豹救援队成员张鹏也是当地人，了解事情以后，他迅速和队里汇报此事。3月21日上午，猎豹救援队派出四人三车将老人、志愿者和前去接洽的村支书，接回了村中。
早晨不到八点，全村人都等在村口，他们准备了鞭炮、锣鼓队，和一条鲜艳的“张佩环村全体村民感谢‘让爱回家’公益组织帮张如意找到回家的路”的横幅。
在全村人的注视下，张如意下了车，他见到了自己阔别二十多年的弟弟，一阵沉默，短暂迟疑，兄弟俩相拥而泣。村民们也哭了，有人拉着张世伟的手，“感谢你们，感谢你们。”有人问张如意，“你还认不认识我呀？”
七十多岁的村民张庄（化名）告诉记者，“他胖了，我拉着他问，可他只会摇摇头。”张庄说，“现在社会好啊，有好心人，有志愿者，还能找到家。”
在二十余年的生活里，张如意的名字早已逐渐消失在这个村子，“我们早以为他不在了。”
张利告诉记者，目前，当地正在给张如意办理身份证，民政部门也将给张如意办理五保，“因为担心他的生活和自理能力，张如意可以一直居住在养老院。”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