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这些年，我感觉麻木了，不哭，光难受，像一个东西把我蒙住了，罩着我就是揭不开。”大半辈子的人生，刘姥姥都在陪伴着36岁的残疾女儿，相依为命的母女俩在泥泞中跋涉，仍然积极乐观地面对生活。
通过网络平台直播，她们的故事，被更多的人看到。六旬无牙老人，为爱发声，感动了无数网友。有人说，刘姥姥的歌声并不专业，但每一句都是岁月的沉淀。◎山东商报·速豹新闻网记者 孙倩 实习生 郑晓彤
刘姥姥的女儿天娇8岁时被确诊类风湿性关节炎，两人为了生存直播唱歌本专题摄影记者 孙倩（除署名外）
牢笼
漫长的三十年，天娇和母亲活在“被隔绝的世界”中，直到今年，一束光穿过了她的盔甲，她感觉正逐渐“苏醒”。
天娇的家在山东省济南市章丘区垛庄镇一座不知名的山脚下，前拥一条穿过城市的公路，背靠荒山，眼前扬起的是黄土，脚下踩着的是枯树枝。距离村子的一段距离，让她们看起来“与世隔绝”。
3月，济南正飘着雨，小屋内，木门吱吱呀呀响，土炕被烧得滚烫，天娇却穿得厚重，她坐在轮椅上，像往日一样直播。一部手机，一个补光灯，便是她的另一个世界。“感谢所有爱我的家人们，谢谢。”她抬起蜷曲的双手抱拳，结束了上午的直播。直播结束后，母亲端来一杯水，喂女儿喝下，屋内温度持续攀升，她解开女儿的外衣扣子，时间就在母女俩寂静无声的动作中悄然度过。
为什么直播？刘姥姥从不避讳这个问题，“为了生存”。67岁的刘姥姥也渴望做一名网红，但她只是为了拉长36岁女儿的生命，“想在那一天必须到来的时候，安心离去。”
不过，来自天南海北的关心，还是给天娇空白的生命注入了新的活力。她称自己是“监狱里长大的孩子”，终于望见了天空。
刘姥姥唱歌虽不专业，但她坚强的精神感动无数网友（受访者供图）
每天晚上六点到十点，是天娇的直播时间
疾病
一墙之隔，温暖的卧室外，是没有烧火取暖的厨房。刘姥姥仍然穿着视频中的蓝色短衫，眉心有一颗黑痣，留着稀疏的短发，皮肤有些黑，岁月在她身上留下痕迹。她用铲子挖着储存的煤块，倾倒在炉子中，炉火上的焖锅里，正热着几个馒头。
刘姥姥说，天娇怕冷，所以屋内要烧得暖暖的。不多时，她坐在天娇旁边，平静地讲起一家人的故事。
二十八年前，天娇八岁，冬天，刘姥姥带着她去赶集，路上她闹脚痛，本以为是年幼的孩子撒娇，要家长背着。回家后却发现，天娇的脚肿了。那年春节以后，痛感开始从脚踝蔓延，在身体各个关节游走，很快，天娇不能走路了。妈妈将她送到当地的小医院，打了很多激素。“身体很快不疼了。”
十几天后，天娇出院，可激素一停，痛感像反弹一样，越来越重。“农村妇女，我也不懂。”刘姥姥说，她再将孩子送到医院，医院却不再接收，“我有点不太相信医院了。”但他们还是将孩子送到济南。刘姥姥记得，那天，医生告诉她，这个病预估每年需要十万元的治疗费用。
天娇被确诊患上了“类风湿性关节炎”。“没钱能怎么办。”刘姥姥买了些药，背着孩子回到了村里的家。疼痛忽然袭来，也会悄悄褪去。1993年，八岁的天娇失去了上学的机会，她萎缩在床上，身体的各个骨关节逐渐偏离原位，生活无法自理。
无底洞的治疗费用让一家人不堪重负，无法再向亲戚借钱。“那时候，大家本来就都没钱。”几年后，刘姥姥带着天娇搬到了村子旁的山脚下。
母女俩的家在济南市章丘区垛庄镇一座不知名的山脚下
重压
时年五十多岁的刘姥姥，用几十元承包了一座荒山，在荒山上栽板栗树，养养鸡鸭，靠此为生。有钱就买几盒药，没有钱就耗着等着。
天蒙蒙亮，刘姥姥就爬起来去山上做农活，在没有机械的年代，她日复一日陷入繁重的农活。“最怕的是做完农活后，抱不动天娇。”天娇记得，当年，家里贫困，甚至买不起一台合适的轮椅。母亲离家前，她只能靠在床头，一旦躺下去，就再也不能自行起身了。
天娇经常望着天花板，房间里的收音机是她获知外界信息的最直接的媒介。时间久了，她不再喜欢听收音机，渴望互动式的交流，而不是单纯的接收。
在沉闷的生活重压下，天娇的父母离婚了，自此，母女俩相依为命。最难熬的日子逐渐逼近，她们忍受过身无分文的生活，甚至一连半个月，家中连滴油都没有。刘姥姥感到逐渐老去，体力不支，感觉生活无法运转下去，希望渺茫。
天娇在网络上认识了一群残疾人朋友，有人劝慰她，“你们离开家吧，娘俩就是在街上要口饭，也饿不死。”故土难离，一草一木都是家的味道。刘姥姥不想走，可人逢绝路，她还是卷起铺盖决定离开。她给天娇带了很多棉衣，“深圳是热，可她这病，也感受不到太热。”
终于，四五年前，她们开始了第一次远行。
谋生
绿皮火车车厢里，塞满了外乡人，刘姥姥带着天娇，稍显特别。她们找了一个好心的乘客，交换了靠近过道的位置，方便去卫生间。24小时的路程，是她们外出讨生活的第一步。
“我们住在乡下，农村本来就偏远，她得抱着我，拎着大包小件的，外出很不容易。”天娇能体会到母亲要承受多少疲惫，一路颠簸，她还记得母亲气喘吁吁的样子。
“深圳真是一个大城市啊。”在当地朋友们的接纳下，她们的身影常常出现在菜市场、马路边、天桥下。“她们建议我们唱歌，可我们哪会。”天娇就在路边出售手工编制手链，维持生活。
谋生的生活，是充斥着委屈的。天娇全身关节变形，甚至头部都不能转动，手臂和手腕完全长合在一起，更不可能下地移动，生活完全不能自理。她坐在轮椅上，鲜少有人问津，但身旁缺少四肢的残疾人，更能引得人们的同情，“即便我才是最严重的那一个。”有一次，一位陌生人路过了天娇的身边，他说，“你要是少条腿我就给你五百块。”天娇心里明白，对方是暗讽自己在装残疾，博同情，她没说什么，“我就是有手有脚”。
南方气候潮湿，两个月内，天娇反复生病，还需维持生计，病痛缠身，母亲带着她回家了。
天娇怕冷，刘姥姥烧火将屋里变得暖暖的，直播结束后为女儿解开外衣扣子
炉火旁，刘姥姥正在热馒头
重生
“以前让我在路边唱歌，还觉得难为情，可回家之后，突然就想通了。”刘姥姥说，正值母亲节，她新学了人生中第一首歌《母亲》，她和女儿站在县城的路上，摆了一块牌子，写上了天娇的情况。
路上人来人往，手中握着康乃馨，刘姥姥没有丝毫难为情。“豁出去了”，一句又一句地唱着。自那天以后，县城的大街小巷，总能传来天娇和刘姥姥的歌声，有人说刘姥姥，你得换首歌唱。她回了家，认真地学起唱歌。
“没有什么热爱，为了生存。”刘姥姥有一个歌词本，里面是天娇写下的歌词，她说，“咱也不懂谱，字上面用上扬的符号就是高音，两个字下面划一道横线就是一拍。”没有任何音乐知识的刘姥姥。用自己的方式比对着每一个音节。
大山之下，只有刘姥姥一家，屋内时常传来刘姥姥和女儿唱歌的声音。这个来自乡下的妇女，在用另一种方式诠释着对女儿的爱。
“滚滚红尘中，谢谢你曾陪我，陪我走过那么多日出日落，岁月漫长不辜负相望，天涯海角享受到地老天荒 。”下午，母女俩坐在一起，再一次合唱了这首歌，两个人望着，笑着。天娇说：“虽然我们的生活确实挺苦，但我和妈妈其实一直很积极乐观。”
直播
早在几年前，天娇就在直播平台上注册了账号，但关注量很少。不久后，天娇又用母亲的信息注册了新账号，“妈妈姓刘，我觉得叫姥姥很亲切，就起了这样的名字。”在一次偶然被推送到热门上以后，她们被更多的人关注到了。
最初，直播间里只有寥寥两人，天娇打不开话匣子。有人提问，她才能正常的对话，一阵沉默后，直播间里的人离开了。
如今，在两个直播平台上，刘姥姥的账号拥有了百万粉丝。每天晚上六点到十点，是天娇的直播时间。天娇说，如果她没有按时直播，有人会发来私信，“你怎么不播了？你们没什么状况吧？”这些话温暖了天娇，她觉得，这个世界上，有人还记得她们，“我们一直以为被世界抛弃了。”
“为什么直播？为了生存。”刘姥姥再次回答这个问题，她告诉记者，她们也有低保，如今直播是她们的主要生活来源，有时她们直播，直播间里可能有上千人，有时则不过几十人，“一周下来，也许能有几百块钱，都是好心人一笔一笔给我们的。”
“感谢老铁！感谢我的娘家人们！”唱歌时，刘姥姥的状态像年轻人一样。她们给打赏和关注的粉丝们一一道谢，是他们的存在给这对在泥泞路中挣扎的母女一根救命稻草。“能赚一点是一点，给她存点医药费。”
刘姥姥告诉记者，生活上的苦累，她都能克服，最苦的，是她不能照顾女儿的日子，“我生病躺了三天不能动，她就三天不能吃饭，不能脱衣服睡觉。可那一天迟早会来的，我也不能长生不老，躺在床上，我就想，那一天来了，她怎么办？”
“也许我们娘俩躺在床上十多天，都不会有人发现，我姑娘生病我都不怕，我能拉着她啊，我就担心自己垮了，那就哪条路都走不通了。”刘姥姥说，“这些年，我感觉麻木了，不哭，光难受，像一个东西把我蒙住了，罩着我就是揭不开。”
希望
天娇说，从小自己的人生，只有她和母亲，她也渴望交朋友，“可女孩子们的话题，化妆、衣服都和我没关系，哪一个话题好像都容不下我。”
直播过后，更多的人关注到了她们。有人来为她们拍摄更加专业的短视频，使母女俩被更多人关注；有人驾车，千里迢迢来到家里陪她们说话。天娇插不进去话，就坐在那看着他们也觉得特别开心。
刘姥姥告诉记者，天娇要去医院，一位好心的先生自驾从济宁赶到章丘接送她们。“我想着，这太不好意思了，也不能每次都这么麻烦人啊。可下一次去医院，又有其他好心人过来了，我说不出来那种感动。”
天娇说，在直播中，有人无意看见了刘姥姥整理土特产，“有人就说想要，这给我们带来了新思路。”母女俩说，她们仍然想要自力更生，不指望打赏。我们想卖当地的特产，花生板栗，过稳定一点的生活，我们对未来仍然充满希望。”
打开刘姥姥的短视频账号“刘姥姥唱歌”，置顶的一个短视频有79.4万点赞量，屏幕上打着“没牙歌者”，刘姥姥戴着蓝色头巾，仍然身着那件唯一的蓝色短衫，翻唱到，“花开山岗那个红艳艳，绿水青山不问是何年，离家的日子又到了冬天，谢谢我最亲的人挂牵……”
评论里，有人说，“也许这位奶奶，时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，回忆过往。”也有人感慨，“真真切切唱出了人生一辈子的辛酸。”(文中天娇、刘姥姥皆为化名)
